慈悲喜捨:向無障無礙的藝術家們學習的功課

釋惠敏(法鼓佛教學院校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教授)

(本文發表於《人生》雜誌357期,2013.5)

藝術生命之發想、記錄與寫作

敝人於101學年下學期在台北藝術大學開設通識核心課程「藝術生命之思考記事與寫作」,以運用資訊科技與團隊合作的模式,產生發想、記錄與寫作,培養「生命美感之傳承與創新」的基本能力。因此,邀請劇作家、導演汪其楣教授來分享她的工作;她卻建議邀請感官習慣或創作過程不同的盲人與聾人藝術家,來與同學們做直接的經驗分享,會更有意義,因此課程的主題:(一)談「鳥與水」舞者林信廷的全方位藝術人生為主題,(二)汪其楣與聾劇團談手語戲劇的發想、紀錄、寫作。都是汪教授與特殊藝術家們多年來互動的經驗,非常值得分享,果然讓敝人也獲益良多,不能妙筆生花,謹記如下的學習心得,就教大家。

「鳥與水」舞者林信廷的全方位藝術人生

第一週次課堂開始,汪教授引言說:林信廷先生是歌手、舞者、路跑選手、盲棒隊員。他表演現代舞十多年了,也因為跳舞需要肌力、體態與身體線條而長期健身,又為記錄如此全方位藝術人生,而有出版寫真集的計畫,所以請她當導演和主編。對此計畫,汪教授剛開始沒有立即答應,因為拍寫真集是她從來沒有的經驗。

但是,她馬上覺得後悔,責備自己怎麼沒有「歸零」,不如信廷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可以有如此「無限」的視野,和永不放棄追求豐富人生的心。[1]因此,邀請專業攝影師柯曉東一起合作,展開此寫真集的出版計畫,如此的因緣確實是本課程所謂「團隊合作」的模式。

接著,信廷首先提到與盲人相處時,聲音的回饋的重要性,希望同學們不要只安靜地聽或只是點頭、微笑,可以多發出聲音回應。他說他的失明是屬於隔代遺傳性的視網膜病變,但小時候,醫生診斷以為只是嚴重近視,也由於閱讀的障礙,還曾被認為是智力的問題。國中時,因升學的讀書壓力,視力更加惡化;到了高中時,視網膜病變隨著年齡惡化而導致全盲。當時,他也感覺彷彿自己被判死刑一般,過著封閉的生活。

直至22歲,開始接觸盲人世界之各項基本技能,如按摩、電腦、音樂等等,甚至也接觸了超越生理障礙而有所限制的各種活動,例如參加盲棒比賽、舞蹈、演劇等等。[2]特別是在球場上學會與人相處之道-信任與溝通,可以說從需要體能、智能的棒球運動找到第一個自信,並且運用到日常生活面對盲人很難克服的行動與生活的安全感。

之後,繼續挑戰馬拉松路跑、服裝秀模特兒以及盲人最無法掌握肢體動作的舞蹈表演。林信廷已有環島三次的經驗,兩次是路跑,一次是雙人腳踏車的環島。路跑時,盲人有陪跑員用繩子連結一手前進,由於每個人的運動習慣、身高、體型、速度、呼吸不同,剛開始會有拉扯,遇到坑洞、自行車經過的反應也不一樣,需要靠觸覺與聽覺等各種用心、高度的意志力、默契與耐性。兩人合作無間,共同挑戰這種長距離的體能運動,信廷覺得克服這樣的困難之後,更培養了不畏挑戰自己極限的能力。

外出運動與去健身房最好有人陪伴同行,他也會感到沒有主動權的無奈,但是也發現自己以為失去很多,其實擁有很多。例如:在馬祖島路跑時,更可以發揮觸覺、嗅覺與聽覺,享受「地無三里平」之地勢變化觸感,坑道內的特殊氣息與環海涼風之清爽與清香、枝頭鳥鳴等等。最近他又以優美的歌聲參加電視節目競賽,並開始做發片的準備,實在是太精彩了。

汪其楣與聾劇團談手語戲劇

敝人與聾劇團最早的接觸是2009年,拈花微笑聾劇團應邀在法鼓佛教學院校慶時,演出《飛手舞聾‧聾舞手飛》,作為台北聽障奧運聾劇列車環台校園巡迴的一站,由12位聾人演員及5位聽人演員共同演出。以及2011年6月法敝校在法鼓山主辦第16屆「IABS國際佛學會議」,特別邀請汪其楣教授為會議中的「文化之夜」製作《悠悠鹿鳴》的表演節目。從觀賞聾劇團的表演與排練機會,敝人以「希望是來自對生命無常的包容與超越」、「感動,來自群體無我的互助與合作」作為主題,發表了「拈花微笑聾劇團之《悠悠鹿鳴》觀後感」(《人生》雜誌335期,2011.07)之短文。所以,對聾劇團的演員朋友也些初淺的認識。[3]他們來到課堂,由兩位聾劇演員王肇和與尤俊智分別播放自己的表演和美術創作的圖文簡報,加上汪教授參與討論和手語翻譯林亞秀小姐的口譯,同學們領略了另外一種鮮活的表演方式,也讓我更加認識他們。

只是下課後,擔任手譯的亞秀先行離開,汪教授、肇和、俊智留下與敝人一起用午餐時,更感受到汪教授所說的:聾人的眼神與表情之自然與生動,他們的確很善用視覺與肢體動作。反而覺得自己太受限於「口語的表達習慣」,不習慣「拈花微笑」。雖然敝人也寫過幾篇有關禪宗「拈花微笑」公案的文章,提到:朋友知己之「心領而神會」與父母、聖賢之「親親而仁民」(同體大悲)的胸懷。但是,實際上還是一時不能適應「非口語」(non-verbal)形式的溝通方式,除了我也想學手語,但如何接收視覺訊息與親近彼此的心意,更是我未來需要參悟的境界。

宗教與少數族群

就在第二週次「與聾劇團談手語戲劇」上課前晚,汪教授傳給我一則「吳信蒼、手語傳福音、無聲勝有聲」的新聞報導,介紹這位費時8年完成台灣神學院大學、碩士課程的吳信蒼牧師,「不用麥克風、聽不到一般教會洋溢的琴聲、唱詩聲,也沒有教友「阿門」的禮讚聲,每到週日,隱身在公館地下室的博愛手語教會,教友們聚精會神望著台上聾人牧師吳信蒼不斷舞動的雙手,頻頻點頭微笑,或以手勢回應內心的感動,在靜得出奇的禮拜堂裡,卻讓人見證無聲的力量。」

因此,在課堂上,我也向同學介紹此則新聞。汪教授則期許法鼓佛教學院未來也可以培養出聾人的宗教人才。聾劇演員王肇和則提到:30多年前,他與聾劇團長褚錫雄等人跟隨啟聰學校學長游正義居士學佛的經歷,引發我的興趣。隔幾天,用電子郵件詢問,才知道:他們過去有成立中華聾友普賢佛學堂,在新莊有講堂,由游居士帶領學習佛教故事及阿彌陀佛經,人數最多時有50位聾友參加。開場時大眾持功德咒,及有往生者時大眾共持往生咒,早期親近住土城的廣欽法師及新店甘珠精舍,也曾往印度朝聖二次。但是游正義居士往生之後,聾友普賢佛學堂有一些起伏變化,目前似乎是停頓狀態,只剩少數人還保持聯繫。

知道聾友普賢佛學堂的故事,令我感觸良多。游正義居士可能並沒有接受過正式的佛教教育,藉由自學自修來開展弘法工作的過程,一定需要克服許多困難。相對於學佛的游居士,信基督教的吳信蒼牧師,新聞則報導:「當年台灣神學院因為吳信蒼,破例收聾生,他從大學部開始唸起,老師上課口述,他完全沒辦法聽,只能錄音回家,再請妻子翻譯;儘管如此,對於以手語為母語的聽障者而言,文字算是第二語言,而且要理解神學中的抽象概念,更是格外艱辛。『我對文字的了解有限,同學們就像兔子,而我是烏龜,只能在後面慢慢爬。』吳信蒼如此形容,為了能參透聖經教義,他廣泛閱讀,用生活實踐,並記錄下每個能與聖經對應的小故事。….. 面對未來,吳信蒼與陳慈美(牧師娘)也有夢,目前正籌備台灣手語聖經的翻譯工作,計畫透過跨教派合作,找出北中南各地共同接受的手語版本,拍攝影帶,帶領更多聾朋友能感受上帝的恩典。」吳信蒼牧師的學習與傳道的風範,似乎也可說是宗教藝術家。也許學佛或禪修的講堂,也可以運用手譯員,讓更多聾友可以接觸佛法。

慈悲喜捨:從四「無量」心到「無障無礙」的「歸零與無限」

第二週次課堂開始,汪教授問同學們上週的反應?對信廷這樣一位全方位的藝術工作者,是覺得他的失明可憐?還是覺得可佩?還是在情緒之外,更想進一步了解?敝人覺得汪教授似乎想提醒同學,她在《歸零與無限》中,對同學上課感言的回饋:我們就是不能「只有悲傷和心痛」。然而,為別人的奮鬥和辛勞而心痛,為別人掙扎和受苦而悲傷,都是出於「同情」、「同理」漸漸而達到「認同」、「認知」的感應,沒有任何不對,這也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也是珍貴的情操。

其實這種從「同情」、「同理」、「認知」到「認同」的過程,也是我需要長期學習的功課。因為,這讓我對佛教「慈悲喜捨」四無量心的禪修法門有另一番體會。對於世間「無苦無樂」的親友、陌生者、怨敵,都希望給與快樂,稱為「慈」;對「有苦」的各種眾生,願拔其苦,稱為「悲」;對「有樂」的各種眾生,隨喜其樂,稱為「喜」。又可以「捨」前三種心(慈悲喜),但念眾生不憎不愛,猶如父母對其子女成家立業之後,放手讓子女展翅高飛的心態。以如上的方式,打破各種界限與分別,「無量」擴大遍及十方,故稱為四「無量」心。

因此,不能只停留於「同情」、「同理」、「認知」之「慈悲喜」的階段,還需要進步到「認同」之「捨」的階段。因為,無論是肢體、智能或感官等方面未必完全「正常」的所謂「身心障礙者」並不需要別人的「可憐或同情」,而是需要更多的平等對待的「認同」與理解。其實每個人也都有不同層面或層次的障礙與缺點,這也是所有眾生所共通的,但是誠如汪教授所說的:「原本『沒有』的部分不重要,後來所發揮出來的『有』卻是驚人;我們的缺點沒有那麼大,但是優點可以更大。」這或許是「慈悲喜捨」四「無量」心的精髓之一:「無障無礙」之「歸零與無限」,或許也是佛教所說:畢竟空中建立一切法之「真空妙有」的意境。

金句

「原本『沒有』的部分不重要,後來所發揮出來的『有』卻是驚人;我們的缺點沒有那麼大,但是優點可以更大。」這或許是「慈悲喜捨」四「無量」心的精髓之一:「無障無礙」之「歸零與無限」,或許也是佛教所說:畢竟空中建立一切法之「真空妙有」的意境。


[1] 此段用語與汪其楣編著《歸零與無限:臺灣特殊藝術金講義》(聯合文學,2010年)主題呼應。

[2] 詳參:陳芸英,《盲人打棒球》(時報出版,2003年)

[3]  課堂之後,汪教授送我第一本報導台灣聾人的專輯《春暉與春天》(桂文亞,1981),非常令人感動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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